我們回到了老家；不過我們的茅屋已經(jīng)成了一堆廢墟，現(xiàn)在我們得把它重建起來。有好幾個女人來幫助我的母親。不到幾天工夫，新的墻又砌起來了，還有夾竹桃枝子編的新屋頂。我的母親用樹皮和獸皮做了許多瓶套子。我看守牧師的一小群羊；安娜達(dá)西亞和小烏龜成了我的玩伴。

　　有一天我們親愛的亞夫旦尼得斯來拜訪我們。他說他非常想看我們，所以他跟我們在一起愉快地住了兩個整天。

　　一個月以后，他又來了。他說他要乘船到巴特拉和科孚去⑨，所以要先來和我們告別。他帶來一條大魚送給我的母親。他會講許多故事——不僅關(guān)于在勒龐多灣的漁夫的故事，而且關(guān)于那些像現(xiàn)在的土耳其人一樣統(tǒng)治過希臘的君主和英雄的故事。

　　我曾經(jīng)看到玫瑰花樹上冒出一顆花苞。它花了許多天和許多星期的光陰才慢慢開成一朵玫瑰花。它美麗地在花枝上懸著，在我一點(diǎn)也沒有想到它會變得多大、多美和多紅以前，它就已經(jīng)是這樣的一朵花了。安娜達(dá)西亞對我說來也是這樣。她現(xiàn)在成了一個美麗的姑娘了，而我也成了一個健壯的年輕人。蓋在我母親和安娜達(dá)西亞床上的狼皮，就是我親自從狼身上剝下來的——我用槍打死的狼。

　　好幾年過去了。一天晚上亞夫旦尼得斯來了。他現(xiàn)在長得很結(jié)實(shí)，棕色皮膚，像蘆葦一樣頎長。他跟我們大家親吻。他談到海洋，馬耳他的堡壘和埃及的奇怪的石冢⑩。他的這些故事聽起來很神奇，像是一個關(guān)于牧師的傳說。我懷著一種尊敬的心情望著他。

　　“你知道的東西真多啊！”我說。“你真會講！”

　　“不過最美的故事是你講給我聽的！”他說。“你曾經(jīng)告訴過我一件事，我一直忘記不了——一件關(guān)于結(jié)拜兄弟的古老風(fēng)俗。我倒很想按照這個風(fēng)俗做呢！兄弟，我們到教堂去吧！像你的父親和安娜達(dá)西亞的父親那樣。你的妹妹安娜達(dá)西亞是一個最美麗、最純真的女子；讓她來做我們的證人吧！誰也比不上我們希臘人，我們有這樣一個美麗的風(fēng)俗。”

　　安娜達(dá)西亞的臉兒紅起來了，像一朵新鮮的玫瑰。我的母親把亞夫旦記得斯吻了一下。

　　離開我們房子大約一點(diǎn)鐘的路程，在山上一塊有些松土和幾株稀疏的樹撒下一點(diǎn)蔭影的地方，立著一個小小的教堂。祭臺前面掛著一盞銀燈。

　　我穿著我最好的衣服：腰上束著一條白色的多褶短裙，身上穿著一件緊緊的紅上衣，我的菲茲帽⑾上的纓子是銀色的。我的腰帶內(nèi)插著一把刀子和一把槍。亞夫旦尼得斯穿著希臘水手的藍(lán)制服，胸前掛著刻有圣母瑪利亞像的銀章，他的領(lǐng)巾是像富有的紳士所戴的那樣華貴。無論什么人一看就知道我們要去舉行一個莊嚴(yán)的儀式。我們走進(jìn)這個簡陋的小教堂。從門外射進(jìn)來的晚霞，照在燃著的燈上和繪在金底色的圣像上。我們在祭壇的臺階上跪下來，這時安娜達(dá)西亞在我們面前站著。她苗條的身上寬松地穿著一件白色的長袍；從她的雪白的頸項(xiàng)直到胸前掛著一個綴滿了新舊錢幣的鏈子，像一個完整的衣領(lǐng)，她的黑發(fā)攏到頭頂上，梳成一個髻，上面戴著小帽，帽子上綴有一些從古廟中尋來的金銀幣。任何希臘的女子也沒有她這樣的飾品。她的面孔發(fā)著光，她的眼睛像兩顆星星。

　　我們?nèi)齻�人一齊靜靜地祈禱著；于是她問我們：

　　“你們兩個人將成為共生死的朋友嗎？”

　　“是，”我們回答說。

　　“那么在任何情況下，請你們記住這句話：我的兄弟是我身體的一部分！我的秘密就是他的秘密，我的幸福就是他的幸福！自我犧牲、耐心——我所有的一切東西將為他所有，也正如為我所有一樣，成嗎？”

　　我們又回答說：“成！”

　　于是她把我們兩人的手合在一起，在我們的額上吻了一下。然后我們又靜靜地祈禱著。這時牧師從祭臺邊的門走出來，對我們?nèi)齻�人祝福。在祭臺的簾子后面，升起了圣者的歌聲。我們永恒的友誼現(xiàn)在建立起來了。當(dāng)我們站起來的時候，我看到我的母親站在教堂的門邊痛哭。

　　在我們小小的茅屋里，在德爾菲的泉水旁邊，一切是多么愉快啊！亞夫旦尼得斯，在他離去的頭一天晚上，跟我一起默默地坐在一個山坡上面。他的手抱著我的腰，我的手圍著他的脖子；我們談到希臘的不幸，談到我們國家誰是可以信任的人。我們靈魂中的每一個思想，現(xiàn)在赤裸裸地暴露在我們面前。我緊握著他的手。

　　“有一件事你還得知道，這件事一直到現(xiàn)在只有蒼天和我知道，我整個的靈魂現(xiàn)在是在愛情中——一種比我對我的母親和你還要強(qiáng)烈的愛情！”

　　“你愛誰呢？”亞夫旦尼得斯問，于是他的臉和脖子就紅起來。

　　“我愛安娜達(dá)西亞！”我說——于是他的手在我的手里顫抖起來，他變得像死尸一樣慘白，我看到了這情景；我了解其中的道理！我相信我自己的手也在顫抖。我對他彎下腰來，吻了他的前額，低聲說：“我從來沒有對她表示過！也許她不愛我！兄弟，請想一想：我每天看到她，她是在我身旁長大的，她簡直成了我的靈魂的一部分！”

　　“那么她是屬于你的！”他說，“屬于你的！我不能欺騙你——我也決不欺騙你！我也愛她呀！不過明天早晨我就要離去了。一年以后我們才能再見面。那時你們已經(jīng)結(jié)婚了，會不會？我有一點(diǎn)錢，那是屬于你的。你得拿去，你應(yīng)該拿去！”

　　我們在山上走過，一句話也沒有說。當(dāng)我們走到母親門口的時候，天已經(jīng)黑了很久。當(dāng)我們走進(jìn)門的時候，我母親不在，安娜達(dá)西亞舉起燈向我們走來，她用一種奇怪的悲哀的眼光望著亞夫旦尼得斯。

　　“明天你就要離開我們了！”她說。“這真使我感到難過！”

　　“使你難過！”他說。我覺得他的聲音里表示出來的苦痛，跟我心中的苦痛是一樣深。我說不出話來，不過他緊握著她的手，說道：

　　“我的這位兄弟愛你，你也愛他，是不是？他的沉默是他對你的愛情的明證。”

　　安娜達(dá)西亞顫抖起來，放聲大哭。這時我的眼中，我的思想中，只有她的存在。我張開雙臂抱著她說：“是的，我愛你！”

　　她把嘴唇貼在我的嘴上，雙手摟著我的脖子。不過那盞燈跌到地上去了，我們四周是一片黑暗——像親愛的。可憐的亞夫旦尼得斯的心一樣。

　　在天還沒有亮以前，他就起了床。他把大家都吻了一下，說了再會，就離去了。他把所有的錢都交給了我的母親，作為我們大家的用費(fèi)。安娜達(dá)西亞成了我的未婚妻。幾天以后，她成了我的妻子。

　　①德爾菲(Delphi)是希臘的舊都。希臘的太陽神阿波羅的神廟就在這里。

　　②帕那薩斯山(Parnassus)在希臘的中部，有2459米高，神話中說是阿波羅和文藝女神居住的地方。

　　③從15世紀(jì)中葉起一直到19世紀(jì)初，希臘是被土耳其人占領(lǐng)的。

　　④奧林匹斯山(Olympus)是希臘東北部的一座大山，據(jù)神話上說，它是希臘眾神所住的地方。

　　⑤勒龐多灣(Lepanto)是希臘西部的一個海口。

　　⑥佛蘭克人(Frank)是古代住在萊茵河流域的一個德國民族。

　　⑦土耳其人一般信仰伊斯蘭教。

　　⑧斯米特拉基(Smidraki)是希臘迷信中的一種怪物。它是從人們拋到田野里去的羊腸子所產(chǎn)生出來的。

　　⑨巴特拉(Patras)是希臘西部的一個海口。科孚(Corfu)是希臘西北部的一個海島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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